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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寶殿披香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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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寶殿披香(六)

天熱了。皇甫南百無聊賴地揮舞著一截折斷的柳枝,趕走眼前煩人的的蠅子。 還是游人如織的曲江畔。紙鳶在碧空中飄蕩,秋千架上也系了菖蒲,像一柄柄翠綠的小劍,直刺雲霄。幾只素白的手爭奪著秋千繩,把菖蒲扯落了,踩在了各色絲履下。皇甫府的姊妹們打扮得也別致,發髻裏別著釵符和艾虎,腰裏懸著五毒香囊,秋千架擺起來,彩帛漫天亂飛。 石橋上守著皇甫家的部曲,把販夫和走卒都擋住了。 有姊妹叫了她的名字,皇甫南搖頭,她怕熱,寧願躲在樹蔭裏發呆。 “娘子,”紅芍湊到她耳旁,“六郎叫你去。”皇甫南不解地看她一眼,紅芍沖秋千架那頭努努嘴,“叫你悄悄的一個人去,別給她們知道了。” 皇甫達奚前日才開了金口,解除了皇甫佶的禁足,這麽快就不安分了?皇甫南不做聲,從頭頂拿下綠岫手裏的團扇,搖了一搖。 “去吧,”紅芍忍不住催她,“六郎該等得著急了。” 皇甫南起了身,囑咐綠岫道:“跟她們說我回府了。”帶了紅芍,悄悄地離開江畔,拐進裏坊的巷子裏。 皇甫佶已經牽著馬,在石牌下等著了。他是沒想到皇甫南只穿著輕薄小衫齊胸裙,連個遮臉的領巾也沒有,皇甫佶一楞,說:“你回家戴個帷帽吧。” “你真是啰嗦。”皇甫南不以為然,拎起羅裙踩上馬鐙,側坐在馬背上,“我把臉藏在你胸前,不就行了嗎?” “好吧。”皇甫佶猶豫著上了馬,把韁繩撈在手裏,跟紅芍說:“你回吧。”皇甫南已經兩手抓住他的衣襟,把臉埋在了他胸前。皇甫南騎馬比別人走路還穩,但皇甫佶還是放緩了轡頭,走走停停到了長興裏的寄附鋪。 樓上的竹簾一響,窗前的李靈鈞急忙轉身。他的眼睛亮了一下,不耐煩的神色也消失了,嘴上抱怨道:“你們來得真慢。” 皇甫南腳步停住,雙眸在皇甫佶和李靈鈞身上來回打個轉,明白了,是皇甫達奚對蜀王府的態度松動了。不知道李靈鈞在他跟前說了什麽花言巧語?她琢磨著,淡淡地一笑,臉對著皇甫佶,“阿兄,你又要惹伯父生氣了,可別帶上我。”轉身就要走。 “在碧雞山劫持你的西番人…

天熱了。皇甫南百無聊賴地揮舞著一截折斷的柳枝,趕走眼前煩人的的蠅子。

還是游人如織的曲江畔。紙鳶在碧空中飄蕩,秋千架上也系了菖蒲,像一柄柄翠綠的小劍,直刺雲霄。幾只素白的手爭奪著秋千繩,把菖蒲扯落了,踩在了各色絲履下。皇甫府的姊妹們打扮得也別致,發髻裏別著釵符和艾虎,腰裏懸著五毒香囊,秋千架擺起來,彩帛漫天亂飛。

石橋上守著皇甫家的部曲,把販夫和走卒都擋住了。

有姊妹叫了她的名字,皇甫南搖頭,她怕熱,寧願躲在樹蔭裏發呆。

“娘子,”紅芍湊到她耳旁,“六郎叫你去。”皇甫南不解地看她一眼,紅芍沖秋千架那頭努努嘴,“叫你悄悄的一個人去,別給她們知道了。”

皇甫達奚前日才開了金口,解除了皇甫佶的禁足,這麽快就不安分了?皇甫南不做聲,從頭頂拿下綠岫手裏的團扇,搖了一搖。

“去吧,”紅芍忍不住催她,“六郎該等得著急了。”

皇甫南起了身,囑咐綠岫道:“跟她們說我回府了。”帶了紅芍,悄悄地離開江畔,拐進裏坊的巷子裏。

皇甫佶已經牽著馬,在石牌下等著了。他是沒想到皇甫南只穿著輕薄小衫齊胸裙,連個遮臉的領巾也沒有,皇甫佶一楞,說:“你回家戴個帷帽吧。”

“你真是啰嗦。”皇甫南不以為然,拎起羅裙踩上馬鐙,側坐在馬背上,“我把臉藏在你胸前,不就行了嗎?”

“好吧。”皇甫佶猶豫著上了馬,把韁繩撈在手裏,跟紅芍說:“你回吧。”皇甫南已經兩手抓住他的衣襟,把臉埋在了他胸前。皇甫南騎馬比別人走路還穩,但皇甫佶還是放緩了轡頭,走走停停到了長興裏的寄附鋪。

樓上的竹簾一響,窗前的李靈鈞急忙轉身。他的眼睛亮了一下,不耐煩的神色也消失了,嘴上抱怨道:“你們來得真慢。”

皇甫南腳步停住,雙眸在皇甫佶和李靈鈞身上來回打個轉,明白了,是皇甫達奚對蜀王府的態度松動了。不知道李靈鈞在他跟前說了什麽花言巧語?她琢磨著,淡淡地一笑,臉對著皇甫佶,“阿兄,你又要惹伯父生氣了,可別帶上我。”轉身就要走。

“在碧雞山劫持你的西番人,你要放過他嗎?”李靈鈞忽然道,盯著皇甫南的面龐,清朗的眉毛微微擰著。他腰間懸了劍,缺胯袍下露出一點皮甲,顯然不是來胡鬧的。

皇甫南心裏一動,嘴上說:“他是吐蕃讚普的使者,我還能怎麽樣?”已然放下竹簾轉身,“再說,他偷襲的是我,又不是你,用得著你出頭嗎?”

李靈鈞眉頭一展,笑道:“他偷襲的是你,沖的卻是我和六郎,如果不報覆回去,豈不是顯得我們兩個太沒用了?”

皇甫佶那個表情,也是深以為然。見皇甫南在桌前落座,不打算走了,他快步到了窗前,和李靈鈞望著對面的禮賓院。李靈鈞已經盯了幾天,說:“有幾個西番人露面,但不知道是哪個在碧雞山作亂的。”

皇甫南嘀咕道:“你偷襲我,我偷襲你,沒有完了嗎?”

李靈鈞不假思索道:“得罪了我,怎麽能完?”

看他們那副深惡痛絕的樣子,好似她在西番人手裏受了何等的屈辱。皇甫南該得意的,但她只是嘴角稍稍地一牽,拿起扇子,事不關己地搖著。桌上擺了酒註子,還有盅子,是雄黃酒的味道。她把目光移開,望著墻上掛的潑墨山水。

李靈鈞又對皇甫佶道:“當初擊球,這個人就在西番的隊伍裏嗎?不如先把他捆上來,拷打一番。”

“不是他。”皇甫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。她已經悄然無聲地走了過來,就立在皇甫佶和李靈鈞中間,咬著殷紅的嘴唇,凝望了一會,忽道: “是那個,頭戴黑巾的,還有他旁邊的,叫做赤都。”

“是他,擊球時挨了我一杖。”皇甫佶也留意到了戴黑巾的青年,“他父親是吐蕃大相,叫做芒讚,身手不錯,為人很傲慢。”

“別碰他。”見李靈鈞抓起了劍柄,皇甫南用團扇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拍,“他身份不同,萬一受了傷,碧雞山狩獵時,陛下肯定要問,到時查下來,怕要連累伯父。”

李靈鈞不甘心,“難道就放過他們?”

皇甫南當然不肯,“咱們狠狠教訓一次赤都,就當殺雞儆猴。你看這個赤都,走到哪裏都帶著酒囊,要是喝酒鬧事被人打傷,也怪不到別人頭上了吧?”

正說著,赤都牽著馬,離開了禮賓院,李靈鈞跟皇甫佶眼神一對,“追上他。”他轉而對皇甫南道:“你快去換男人的衣裳。”

皇甫南笑盈盈地退了一步,搖頭道:“你們男人打架,可不要拉上我。”

李靈鈞也笑著一把擒住她的手腕,“咱們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,你還想逃?”

皇甫南只略微掙了一下,便故作勉強道:“好吧。”把團扇放在桌上,走到屏風後頭去。李靈鈞將團扇拿起來轉了轉,見扇面上也是繡的蜈蚣蠍子之類的毒物,栩栩如生,他不禁笑起來,說:“你這個扇子繡得真好。”

皇甫南在屏風後輕哼一聲,說:“這是我的婢女非要繡的。我最討厭蜈蚣和蠍子,一想到就渾身不舒服。”她又提起一點聲音,“阿兄,你把我的扇子收好,可不要給人拾走了。”

李靈鈞只好將團扇交給皇甫佶。見皇甫佶伸出手來,手腕上纏著和皇甫南一式的五色縷,李靈鈞沒有作聲,眉頭卻又皺起來,他眼睛望著窗外,催促道:“快點,赤都要看不見了。”

屏風後是李靈鈞提早備好的幹凈衣裳,皇甫南飛快地換好了,一邊走出屏風,把木簪別進發髻裏,搖身一變,成了個昂首挺胸的黃衫奴,只是身量纖細些。

“走!”皇甫佶搶先一步,閃身到竹簾外頭。

三人借了寄附鋪的馬,一路尾隨赤都到了崇濟寺,然後將馬交給知客僧,做出是來賞玩佛寺壁畫的樣子,沿著粉墻,負手徜徉。

皇甫南用極小的聲音道:“他一個西番人,到崇濟寺來幹什麽?”

李靈鈞道:“陛下要賜給西番的金剛經,就供奉在崇濟寺,難道他是提前來瞻仰佛寶的?”

皇甫佶搖頭道:“你看他和芒讚都是戴的黑巾,西番的權臣多數信的是黑教,讚普信佛。”

“他故意冒犯皇甫家,難道真的是為了和讚普作對?”李靈鈞嗤一聲,“這樣的國君,真是沒用。”

“據說讚普並不是上一任西番國君親生的兒子。”

“阿彌陀佛。”

一聲悠長的吟誦,三人愕然,忙剎住了步子,見一個雪白眉毛的和尚站在面前,他們只顧著說話,險些踩在和尚的木屐上。

李靈鈞認得這是寺裏的法空和尚。法空已自願跟隨使者到西番,為讚普講授金剛經,皇帝賜了他紫衣和銀魚袋,最近風頭很盛。李靈鈞彬彬有禮地雙掌合十,“法空師傅。”

法空也不生氣,笑瞇瞇道:“三位檀越,這是要往哪裏走呀?我的頭上可沒有壁畫。”

皇甫南眼睛一眨,說:“我來拜佛。”

她先一步跨過了大殿的門檻,見釋迦牟尼佛端坐在寶殿上,案上香煙繚繞,堆得紙金鋌有半人那樣高,繡滿偈語的黃經幡,繪著蔓草蓮花紋的梁檐,看得人眼都花了。

烏爨的薩薩也癡迷阿搓耶,但她的供奉總是很隨意的,從山上摘的一把花,一捧果子,沒有這裏的菩薩富貴和顯赫。

皇甫南拈一炷香拜了拜,從懷裏取出金梳篦和白玉釵,毫不猶豫地放在銅盤上。

法空說:“唉,你不信佛,不要破費啦。”

皇甫南一楞,旁邊的李靈鈞和皇甫佶也剛好捏起了香,法空瞥到皇甫佶,如獲至寶,“這位檀越鼻隆額寬,目蘊仁光,有佛相!”大有不能將他當場按倒剃度的遺憾。又轉向李靈鈞,矜持微笑道:“陛下信佛,李檀越當然也信佛,可惜,信的不多。”

皇甫南不服,“師傅,佛有三十二相,八十種好,只憑長相就判斷人有沒有向佛之心,太淺薄了吧?”

“阿彌陀佛。眾生恩者,即無始來,一切眾生輪轉五道經百千劫,於多生中互為父母。以互為父母故,一切男子即是慈父,一切女人即是悲母,由此修成大菩提心。你無慈父,也無悲母,更無己身,怎麽可能還有佛心呢?”法空說得冷酷,語氣卻頗溫和,“看你面相,日月角低陷,父母緣分淡薄,沒用,沒用!就算燒香拜佛,也是虛應故事而已。”

李靈鈞和皇甫佶聽得一臉驚訝,皇甫南卻把嘴一撇,反唇相譏道:“師傅,你說這話好像個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,天竺來的和尚就比你厲害了,又會剖肚子,又會割舌頭。”

法空搖頭笑道:“自殘軀體,我可實在不會。”

李靈鈞突然道:“師傅,原來你會看相嗎?”他迫不及待,“那你替我也看一看。”

法空道:“你想看什麽呢?”

李靈鈞沈吟不語,法空笑道:“你不敢說,我不敢說,何必問,何必看?”把梳篦和玉釵奉還給皇甫南,便到一旁敲木魚去了。

皇甫南和李靈鈞還在各自琢磨著,皇甫佶忽然道:“赤都!”

赤都握著兩只拳頭,給知客僧領著往殿裏走來,口中嚷嚷道:“和尚,我要和你辯一辯佛法!”李靈鈞回過神來,忙對皇甫佶道:“你護著法空師傅。”將皇甫南一扯,往經幡後躲去。

赤都抓住法空,一通胡攪蠻纏,他的嗓門大,拳頭也大,因為是西番的使者,眾僧不敢傷他,只能七嘴八舌地跟他辯論,雙方都誓要將黑教與佛教分出個優劣。

皇甫南在經幡後覺得有些無聊,忽覺一股淡淡酒氣襲來——李靈鈞好清爽,從不熏香,只依照宮裏的習慣,把雄黃酒抹在額頭和脖子裏,用來驅蟲辟邪。他稍稍將臉一偏,嘴巴險些碰到皇甫南的耳朵,“你拜佛,想求什麽?”

皇甫南揚起睫毛,將下頜微微一擡,說:“我想問法空,整天對著這些金鋌和錦緞,怎麽能靜下心來敲木魚的。”

李靈鈞道:“他是和尚,天生就敲木魚的,有什麽奇怪?”

皇甫南輕輕嘆氣,自言自語道:“對呀,他已經當了幾十年和尚了,和我又怎麽能一樣?”

李靈鈞滿腹的疑竇,帶了點笑,說:“你問這個,難道你要當尼姑了,發愁要天天敲木魚嗎?”

“我是要當尼姑了呀。”

李靈鈞一怔,整個人在經幡後轉過身來,所幸外頭吵吵嚷嚷的,沒人留意。“什麽?”

皇甫南眼波一動,對他微笑道:“崔婕妤想叫我進宮去給她當女兒,伯父怕陛下要送我去西番和親,寧願叫我去當尼姑。”

李靈鈞表情也沈靜下來,他冷冷地一哂,說:“沒有和親,崔氏這個女人是唯恐天下不亂,你不要理她。”

“陛下寵愛崔婕妤。是你說了算,還是陛下說了算?”

“沒有和親,我說了算。”李靈鈞斷然道,洩憤似的,他拔出劍,虛虛地劈了一下兩人身邊圍繞的經幡,擰眉道:“戰場上打不贏,難道送女人和金銀過去,就能讓他們心服口服嗎?”

皇甫南說:“你不用親自去戰場上歷險,說這話也沒什麽意思。”經幡被李靈鈞斬斷一截,兩人的腳都露了出來,皇甫南轉身從側門出去了。

李靈鈞也隨後出殿,二人一前一後走著,手不時擦過彼此的袖子,皇甫南換了男裝,卻沒有摘手腕上的五色縷,李靈鈞心不在焉,隔了一時,說:“我也想像皇甫佶一樣去鄯州,可陛下不答應。”

“剛才還說陛下說了不算,你說了算呢。”是嘲笑,但她那語氣裏帶了點嬌嗔的意思,之後又顯得遲疑,“但,你還是不要去了吧,”她頓了頓,“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。”

李靈鈞沒來由地說了一句:“你的婢女手很巧嗎?又會繡辟瘟扇,又會編五色縷。”

皇甫南狡猾地說:“她叫綠岫,你看中的話,送給蜀王府做奴婢好了。”

“只是覺得這五色縷編得鮮艷雅致,也不用把人都送過來吧?”李靈鈞這話在心裏憋了半晌,忍不住道,“怎麽皇甫佶和你都有,我沒有?”

皇甫南這才裝作恍然大悟,寬大的袖子滑下來,她把雪白的手腕擡到他眼前,“原來是這個嗎?”她嫣然一笑,“這兩條是我在家隨便編的,怎麽好給你,讓蜀王府的人笑話?”不等李靈鈞發脾氣,她好似腦後長了眼睛,立即轉身,“阿兄來了。”

皇甫佶才從赤都和法空漫無邊際的辯論中逃出來,耳朵還在嗡嗡作響,他抓住二人的胳膊,有些後怕地說:“快走。”

“你真的有佛心嗎?”李靈鈞笑話了他一句,隨著皇甫佶,飛也似地來到寺外,解下馬韁。

皇甫南卻不肯再跟他們去打架,只悄然跟皇甫佶說:“阿兄,你抓到赤都,別忘了拿一件他身上的信物。”皇甫佶從來和她心靈相通,也不追問,只點點頭。皇甫南折了根柳枝,催馬往皇甫府去了,可沒有再看李靈鈞一眼。

李靈鈞懶洋洋地打馬回寄附鋪。他自幼唯我獨尊,稍微有點不痛快,都掛在臉上,寄附鋪的昆侖奴來接過馬韁時,將他腰間一指,眉開眼笑道:“郎君福壽綿長!”

李靈鈞低頭一看,不知何時,皇甫南的五色縷被悄悄地系在了他的劍鞘上。

作者的話

黑教:苯教,吐蕃曾經的主流教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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